触及贫困

再触目惊心的词汇,都比不上亲眼见到的震撼。

对于“贫困”也是。贫困到底是什么样子?没有饭吃,没有衣穿都能想象到,但是脑子里依然没有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印象,还是不知道贫困是什么样子。

直到跟随一个扶贫慰问团走进贫困户家庭,才有了具体鲜活的印象,才被贫困所触动。

2017年5月上旬,上海安慈公益基金会组织10余位爱心人士走进大别山区的金寨、霍山、太湖三县,我只参加了第三站到太湖县两天的活动。


第一天到寺前镇,汽车在回环扭曲不已的山道上行驶一个多小时,路况却相当不错,都是平坦的柏油路。路两边一面是悬崖,一面是深渊。深渊的一边都砌了像城墙垛口一样的矮墙防护。车从镇中心街道上驶过,看不出这里有多贫困。两个女孩从冷饮店里走出来,一边品尝手里的冰激凌。她们的发式、衣着和大城市女孩没有区别。大城市能享受到的日常服装和精美食品,她们在小镇上几乎可以同时获得。

我们在镇政府的5楼上举办仪式,向20余名贫困家庭代表发放扶贫款。我站在窗前,看外面是一所学校标准的运动场。正是下课时间,很多学生在运动场上跑步、踢球、玩耍。场边还有两个崭新的乒乓球台,都有学生在打球。看这些学生都穿着色泽鲜艳的服装,和城里学生也没有差别。运动场周围,高高低低散布着漂亮的教学楼。这里是山区,所以教学楼建得不在一个平面上,但能有一块如此大的平地做操场,也属难得。可见此处虽是国家级贫困县,学校建得还不错,而且标准,重视孩子们德智体全面发展。

在窗外我看不到贫困的影子,而窗内确实有20个贫困户正在接受一只装有十来张人民币的薄薄的信封,而且很真诚地感谢我们。一位大妈可能认为我是领导干部,一再向我表示感谢,告诉我她的儿子生了癌症,媳妇是甘肃人,丢下孩子跑回老家了,家里没有劳动力,就没有生活来源。我不知道她手里薄薄的信封对她的生活有多大帮助。

告别这些贫困户,好像我们对于他们的使命已经完成。然而,如果扶贫仅仅是这样,还远远不能触动我的灵魂。

从镇政府出来,林冲村党支部书记领我们走进贫困户刘平家。因没有事先打招呼,刘平在山上放牛无法通知,村领导只找到他妹妹,去通知在田里劳作的老母亲。刘平妻子已去世,一个女儿上大学。他原在深圳打工,因年纪大了没有企业愿聘他,便回到家乡。他母亲已经70多岁,靠种田供养孙女上大学。这家有一间堂屋、一间卧室和一间厨房,都很小,每一间都显得拥挤,却又没有什么东西,可谓家徒四壁、破旧不堪。自来水龙头倒是有,水却是刘平自己从屋后的田间引进的,不适宜饮用。村支书掀起水缸盖给大家看,只见缸底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泥土。刘平的母亲从田间回来,双手沾满泥土,拼命躲着不和来人握手,怕弄脏了人家。安慈公益天悦专项基金负责人徐济长抓住她的手说:“老人家,我也是农民出身,不怕脏。”大家离开时,刘平的妹妹倚在门框上不停抹眼泪。村支书说,她是深受感动,因为有人从这么远的地方来看她母亲和哥哥家。


这次一下就戮中了我的灵魂。刘平的贫困和他妹妹的感动都真实无疑,我们也为贫困户的感动而感动。我想,我们值得人家那么感动吗? 次日,我们又驱车到县城另一个方向的天华镇,比到寺前镇远一倍有余,道路扭曲回环的程度和频率比昨天有过之无不及,性能超好的奔驰商务车不停地急刹车、掉头、再掉头、再刹车,折腾得几乎人人晕车。我想,车行得越远,就说明贫穷越难寻觅,消灭贫穷的曙光就越临近。

在天华镇,我们资助了30个贫困户,走访了三家特困户。大山村聋哑独居老人朱的伢,则让我们又一次动容。


这是一位60多岁的聋哑老人,没有劳动能力,靠五保户和低保补贴生存,住在一间只有六、七平方米大的房子里,锅灶、床铺和一张小桌子占满了阴暗的空间。他双腿叉开,站在门外墙边,双手抱在胸前,面无表情,熟视无睹地任凭我们进入他小小的家参观。有人问他问题,他也简短地回答。接过那薄薄的信封时,表示一下谢意,依然表情淡漠。我见他上身穿件绿军装,下身是黑色的外侧带一根白竖条的裤子,还有白色英文字母,脚上是崭新的解放鞋。一看就是别人送的,看上去也还行,不像有多贫困。至少他不缺穿的,也看出来平日还是有人关心他的。只是不知为什么,他的两只裤脚用绳子扎了起来,像是走山路怕被蛇虫类侵袭,其实他根本无力下田劳动,应该也不会进山,有必要扎住裤脚吗?或者只是一种习惯?那绳子一看就是商品拎袋上取下来的两根彩色拎绳,这使他的贫困和窘况不仅没有扎住,反而泄漏了出来。

这些贫困户,如果纵向比较,相对于十几年前深入大别山区所见、一家人冬天只有一件棉裤的状况,已经算是脱贫了。但是他们依然贫困,因为水涨船高,这十几年,社会发达程度和财富水平极大地提高了,远过于贫困户生活水平的提高程度。因此,贫困户不仅依然贫困,相对来说甚至更加贫困。简单地说就是贫富差距更大了。r>民以食为天固然不错,但是,衣食足并不是人类生存的理想,而是底线。富人如此,高知如此,城里人如此,贫困人口也如此。因此,贫困不仅是缺衣少食,还是一种被生活中的无奈所压迫的无望心态,以及绝迹了生活应有色彩的一种精神麻木。

从这次到三县扶贫的情况可以看出,贫困家庭数量已经极大地减少了,贫困原因也集中于少数几种非人为的因素,如:因病因伤致贫、没有劳动力、年老孤寡等。这个群体放在哪里、哪个时代都会是贫困人口。政府和媒体所谓的“精准扶贫”、“扶贫攻坚战”,恐怕就是为此而提。

由此可见,消灭贫困人口已经并不遥远,相信政府和民间联合起来一定能做好这件事。然而,我却发现了另一种贫困。

早晨看新闻,说日本有很多独居空巢老人,去世多日无人知晓,时间长的一个月才被发现,短的也有数天,平均被发现时间长达10余天。很多老人连出门倒垃圾的能力都没有,只得在家中被垃圾包围。

看新闻时我还想:这些老人无法出门,岂只是倒垃圾有问题。他们吃什么、穿什么?收入从哪里来?为什么他们不是贫困人口?

随即我又哑然失笑。以日本现在的经济水平和社会保障能力,这些老人绝不会贫困,甚至很多人还比较富有。然而,难道他们真的不贫困吗?

这就是另一种贫困。当你最需要的东西无法获得时,你就是贫困的。老人需要排遣孤独、需要有人帮助他仍垃圾而不得,他就是贫困的。这是社会发达性贫困,又是人类精神性贫困。

我们也是。

我们在城市生活为三高所困而无法解脱,为挣不够的钱而无限烦恼,生活优裕却茫然找不到快乐。因为我们和传说中的那个放羊娃在本质上是一样的。放羊娃回答城里人说:放羊是为了挣钱,挣钱为了娶媳妇,然后生娃,然后让娃放羊、挣钱、娶媳妇,然后娃再生娃……代代都逃不出怪圈,代代简单重复繁衍,而与动物无异。我们呢?读书是为了找个好工作,找工作目的是挣钱,挣钱买房、娶媳妇,然后生娃,让娃再读书、找工作、挣钱、买房,再生娃……与放羊娃有区别吗?不要以为自己是城里人、是高知、是老板,富有且高贵,其实你就是个愚昧的放羊娃。

那么除了挣钱,我们还需要什么?

太湖县天华镇朱河村刘刚,是一位孤老的残疾人,生活艰难,连自己都很难生存,却收养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孩,将她抚养成人。那些年因为计划生育,时有人家生下女孩弃之不要,而刘刚则展现了一位善良的农民朴实而高尚的情怀。现在,他的养女已进城工作,并成家了,每年只能春节才有时间回来看他。他又成了一位孤独的老人。

我觉得刘刚比我们更富有一点,就是他富有人性。

这次扶贫的资金,是180多人一百两百地凑起来的,他们中有部分人自费参加扶贫慰问团,一家一家地走进贫困,他们花的钱比捐出的钱多得多。他们这样做有意义吗?为什么不能省下花费捐给贫困户?

当然是有意义的。因为扶贫的含义早已超越金钱的理念。他们为贫困家庭提供工作岗位、签订销售土特产协议,已经为贫困家庭找到了脱贫的药方。但是在此之上,他们还是为自己精神脱贫寻找药方。

我以为,我们扶贫不是施舍,而是索取。我们需要一种帮助了别人、受到别人感谢和尊重而获得的满足和快乐,我们还需要在触及到贫困时心灵的震颤和悲悯情怀,我们尤其需要一种自我救赎:把长期生活在城市和财富之中油然而生的自大、自尊、高人一等和施舍等情绪扫除掉。我们有知识、有财富,但是我们有多少文化、有多少人性呢?这些我们花多少钱都换不来。但是在走进刘刚家,见到这位拄着拐杖、盼着养女每年回来看他一次的孤独老人,我们就得到了精神脱贫妙方。

想到第一天去的寺前镇是赵朴初的家乡。朴老倡导“人间佛教”思想,已经超越了佛教教义。佛教原本是出世的,却如何“入世”?我想,佛教产生的根源和发展的根本就在人间,佛教是要普渡众生的,离开了众生,他渡谁、化谁?离开了人间,他能把人渡到哪里?我们扶贫也好,创业也好,我们都是芸芸众生,我们都贫困。我们渡了他人,便也渡了自己。反过来说,渡了自己,也是渡了他人。其实渡人和渡己,并没有区别。